老杨敲门的时候，心脏有点“嘭嘭”地跳，手也有点抖。他深吸一口气，静了静神。这时，门开了，有点秃顶的老王有点吃惊：“是你啊？”老杨尴尬地笑笑：“嘿嘿，多年没见，来看看你！”老王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喜，高声大嗓说：“老领导来了，欢迎欢迎，快请进！”

　　两人坐定，老王的儿子小王送来了茶水，打了声招呼，然后就去别的屋了。

　　老王笑着说：“多年不见，一看你这个派头就是个大老板。”老杨已放松了身心，也哈哈笑着打趣自己：“我的裤长三尺一，腰围是三尺三。”转而又笑，“小品里不是说吗，头大脖子粗，不是大款就是伙夫。这就是写我的！”老王话锋一转，说：“怎么样，发财了吧？”老杨一撇嘴：“发啥财？只落得一个肚儿圆。”老杨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大肚子，那神情，颇有点自豪似的。“不像你，一步一步往上升，还是你的路走对了。”老杨由衷地赞叹。老王听了哈哈一笑，感慨道：“我还佩服你老兄呢，敢闯自己的路。”

　　于是，老杨和老王情不自禁回忆起过去的青葱岁月。

　　那时，老杨是科长，老王是副科长，两人搭档干工作其乐融融。后来，在一片砸碎“铁饭碗”、“铁交椅”的热情感召下，总想干一番大事业的激情澎湃的老杨毅然辞了职，下海扑腾起来。谨慎的老王劝他不要走那条前途未卜的路，在机关熬着，或许今后会有一番成就，再说咱们考上大学好不容易有了工作。老杨不听，毅然决然地离了职。二十多年后的今天，老王成了省里的一名厅级干部，老杨成了自谋职业的大肚子“杨总”。

　　老王说：“瞧你这春风得意的神态，就知道事业干得不错。”

　　老杨摇了摇头，笑笑，一言难尽的样子，算是回答。

　　其实，只有老杨自己知道，他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。经商这么多年，完全可以用“酒”和“礼”两个字来概括。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喝了多少酒，只记得很少有几天是不喝酒的，而且大多是一天两顿，哪一顿都喝得晕晕乎乎。不说自己是被酒精“泡”大、“泡”老、“泡”肥的，那也算是被酒精“考验”过的。奇妙的是，每一顿都是他请别人喝，自己则是陪着喝、敬着喝、主动喝，没有这些程序，他的生意还怎么做得成？即使这样，自己还常常是肉包子打狗，“白喝”了。那些年，他见识了太多手中稍微有点权力的人，都可以敲他的竹杠，喝他的酒，要他的打点和回扣，对他耀武扬威、颐指气使。逢年过节，他得准备“土”特产、“洋”特产和人民币挨个打点。可以说，他经商的历史就是一部吃喝和送礼的历史。用老杨的话说就是“在别人的手指缝中讨生活”。所幸，这些辛苦和牺牲总算没有全部白费，也赚得了一些辛苦小钱，算是经商有成吧，只是可惜了原先那副精干结实的好皮囊，弄得一身病，高血压、高血脂，还有糖尿病、冠心病。现在，每到喝酒前，他都要掏出针管在自己的肥胖肚皮上扎一针胰岛素，那场面非常悲壮，有一次一个小孩在场，竟吓得哇哇大哭。很多朋友或“指头缝间漏工程”给老杨的人出于恻隐之心，都劝他：“老杨，别喝了，喝坏了身体挣再多的钱有屁用？！”只有老杨知道，他哪是纯粹为了钱呢？他是为了争这一口气，他要证明，自己当初的选择并没有错。身在体制外，他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，若是走不好，那就是走投无路了。有时，在身心备受痛苦和折磨之后，他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，但是，只有咬牙坚持。在坚持之中，他暗暗地想，将来无论如何也得让儿子走上仕途，弄个一官半职。他切身感受到，如果手中有权力，可以让自己少流多少汗、少费多少心血啊！

　　这就是他多年没有与老王联系的原因，也是他今天硬着头皮来拜访老王的原因。

　　“有什么事吗？”老王问。

　　老杨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。看来老王还不是那种拒老友于千里之外的人。于是，他告诉老王，他想让大学毕业的儿子考公务员，结果儿子挺争气，从千军万马中杀出重围，笔试成绩竟然过了关，进入了面试阶段，而且儿子所报考的单位正是老王主政的单位。他求老王能否在面试的时候“关照”一下。

　　老杨如释重负地说出了自己的意思，然后盯着老王，看老王的反应。老王点燃了一根烟，抽着，神情凝重，沉思的模样，半天没有接话。老杨像是想起了什么，悄悄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银行卡，放在茶几上，说：“来的时候也没有买啥东西，不知道你缺什么，你自己缺啥就买点啥吧！”老王一见，像烫了手似的急忙拿起往回还，两个人拉来扯去，都非常地真心实意，因此拉扯很久仍是相持不下。最后，还是老王松了手，说：“老杨，咱俩还需要这样吗？”老杨说：“这有啥？这么多年没见，也就是个意思，其实也没啥意思，你多费心。”老王已累得呼呼喘粗气，说：“老杨你要这样，咱就见外了。”

　　老杨将卡又放在茶几上，然后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，小声地央求：“你就当是自己儿子的事，真办不好我也不会怪你。”

　　老王并没有顺着老杨的思路，而是说：“老杨啊，现在中央有八项规定，环境真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，可以说是慢慢地风清气正了，有些当官的那些特权不再有了，这不，我现在正考驾照，准备自己买车呢！”

　　老杨不相信似地问：“真的吗？”

　　老王说：“这次可不是雨过地皮湿，当然都是真的。现在的官与以前无法比，含金量低多了，也没啥意思了！”

　　见老杨仍是怀疑的神态，老王便吐了一口烟，看着烟圈在空中自由自在的扩散，然后说：“你来得正好，我也有事要找你呢。”

　　老杨说：“啥事要找我？”

　　老王便扭头朝屋里喊了一声，老王的儿子小王从屋里出来，站在了老王的面前。老王对小王说：“你不是吵着要经商，要实现梦想吗？你跟着杨叔叔干怎么样？”

　　老王的儿子点了点头，很激动地上前握住了老杨的手，说：“叔叔，一看你就是个事业有成的大老板，请多多关照。”

　　老杨愣在了那里，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，又像是在做梦：“你……你咋不考公务员？”

　　小王说：“为啥非要走仕途那一条路呢？”

　　老杨无言以对，有点晕。

　　此时，老王将卡还回老杨的口袋，他竟然没有发觉。半晌，老杨才说了一句让人莫名其妙的话：“老天打个趔趄，人就一辈子……我好好想想。”（峻峰）